来自网友【康斯坦丁】的评论艺术是撒谎的艺术。某个版本的故事里，Guns N' Roses（枪花乐队）闻名遐迩的《Don’t Cry》是这样来的：在经历一个充满药物、酒精、女人的夜晚之后，乐队走出房间。天色将醒，昨夜却还未尽。在肮脏的巷口，他们看见一个妓女在小声哭泣。女人的泪花令他们情不自禁拥抱她，说，“Don’t cry tonight, baby”。这支乐队里，有花花公子、瘾君子、毒贩、人渣，几乎人人撒谎不眨眼。他们一次次背弃朋友、女人乃至自己，而无所悔意。这样一群不折不扣的混蛋，偏被妓女的眼泪打动。也因为这一句的动机，写下诚挚、动人而不朽的《Don’t Cry》。[1]Guns N' Roses的人渣们，当然不止一次对怀中女人说出过“Don’t you cry tonight, I still love you baby.”我们却在聆听时、沉溺时确信，有人喃喃在耳边对你说“Don’t you cry tonight”，把温暖的手放在你肩膀。艺术家把所有真心藏在作品里，将生活重新虚构，却变成人类的共同情感。所以啊，艺术是撒谎的艺术。在《乐队的夏天》安达Vs瓦伊纳的这一场，两支乐队都用音乐“说谎”。安达说，他们的《孤勇者》创作给勇敢的牧民，他们在草原上风餐露宿，孑然一身。而实际上，安达的《孤勇者》讨论游牧民族的身份问题。八百年过去，成吉思汗的子孙。这个民族，在漫长的岁月里，身上的伤口，犯下的错误，面具下的自我，隐藏的内心。那些只以歌谣传承的故事里，祖先的铁蹄征服欧亚，建立光芒万丈的帝国。他们的沉默震耳欲聋，他们的斑驳与众不同。现实是，游牧民最终溃败，回到莽莽草原，在苦难里一代代叩问：为何孤独，不可光荣。光荣与苦难都成为枷锁，变成疑问，最终只能以歌谣为出口。所以游牧民族歌谣里永远的母题是：我是谁，我从哪来，我要如何对抗时光、熬过苦难，我终将前往何方。不足为外人道，也无法为外人道的光荣与苦难。安达把《孤勇者》变成游牧民族的精神成长史。它远远拓宽原作的主题与境界，而成为另一种作品。我理解，为了避免误会与不可见的麻烦，主创并没有坦诚创作动机。可是作品不撒谎。所以安达的《孤勇者》说：爱你来自蛮荒，你将造你的城邦。腾格尔的《苍狼大地》说：我曾经听说过，游牧人，是大地的主人。大地的游牧民，永远怀念着成吉思汗的荣光。草原的长调，铁蹄的斑斓，都深入骨髓。[2]关于《好久不见》的改编，瓦伊纳的主创说：“如果把这首歌比作植物，它就算被虫咬，被风雨打，还是往阳光的地方继续生长，向天空去舞蹈，充满生命力。”他说，这是一首野蛮生长的《好久不见》。——事实真的如此么？不然。瓦依那的《好久不见》讨论的是都市里小镇青年的精神困境。他们从小天地来到大世界，先好奇、懵懂，对未来充满希望。而生活渐渐给他们困顿、踌躇。他们发现，不论如何努力，也战胜不了根深蒂固的“潜规则”，更无法彻底融入，成为钢铁森林里的原住民。于是他们拿起照片，试图回忆家乡，找寻熟悉的昨天。他们千里迢迢返回故土，问：今天你会不会出现呢？那山，那水，那田。可他们究竟在问谁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的老伙计？还是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曾经的你？来自山西大同的小镇青年张亚东，在台上听得潸然泪下。他明白这种永远的痛苦——生活给他物质、成功，却无法改变底色。他住进自己的功成名就里，却永远地怀有精神困局。身份的疑难令他在尘世与归园田之间徘徊，无法自洽，无处安身。（精神外乡人朴树也是如此）所以瓦依那的欺骗，是用雷鬼说遗憾，用《好久不见》，说渐行渐远。如我这样的小镇青年，几乎已可以确定，当垂垂老矣，年轻时纵横捭阖、功名之心落去，当子女高飞远走，我能有的，也不过是关于小镇少年的回忆罢了。远走多年后，我无法再拥抱故乡，却也并不拥有城市。所以，瓦依那的《好久不见》开篇就唱——鸟儿飞去，不飞回啊。他们早就坦诚了内心，却用了你听不懂的语言。为什么创作者都喜欢把真心藏在谎言里呢？大概是因为创作和表达，“文似看山不喜平”。其实也因为，创作是袒露内心的羞耻事。你赤身裸体、闹市狂奔，半遮半掩地拿出真心，希望有人懂得，却也害怕毫无防备，遭遇中伤与轻贱。终极的原因是——那些美酒、歌谣，那些人类群星闪耀的作品，都不过是长夜之烛，帮你度过苦难、超脱人生的谎言罢了。精神世界，是我们给自己编织的坦白与谎言。谢谢安达和瓦伊纳。谢谢这些杰出的谎言。说明：[1] 关于《Don’t Cry》更靠谱的创作故事是，早在乐队成立前，主唱Axl Rose和前吉他手Izzy Stradlin机缘巧合爱上同一个女神。女神不堪深情，一走了之，他俩同时失恋。两个相偎相怜的痴汉隔天晚上抱团买醉，一番苦水之后，用了五分钟就把这首名曲写出来了。（Axl Rose在一次关于Geffen Records的视频采访）[2] 关于“游牧民是大地的主人”不必过度解读。这些执念，是他们民族文化的一部分，（也仅仅是文化而已，没有ZZ意味），只是身为中心的汉民族，很难理解这种地缘或数量上边缘的民族情愫罢了。[3] 《孤勇者》安达两位主唱长调起来时，我想起《神雕侠侣》的开头，郭靖黄蓉夫妇邀战李莫愁，郭靖“沉思半晌，忽然张口长啸”，“犹如千军万马，奔腾远去”，黄蓉相随发声，“郭靖的啸声雄壮宏大，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，有如一只大鹏一只小鸟并肩齐飞，越飞越高，那小鸟竟然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”，“双啸齐作，当真是回翔九天，声闻数里”。这样美妙的聆听感觉，不吐不快。
